在黔地东南,一江清水,如飞仙遗落人间的一条绿丝带,从蓝天白云下的林海间,轻轻飘过。
这条江叫清水江,也叫清江,是沅江上游的干流,贵州第二大河流,源于都匀,流经黔东南境内的麻江、凯里、台江、剑河、锦屏、天柱等县市,在天柱县流出省境,进入湖南黔阳与舞阳河汇合后称为沅江,为长江南岸四大支流之一。
这一生,再怎么走,也走不出这条江。因为,出生于江畔一个小小村庄的我,只是一个在江边玩耍的孩子,注定一生,都在沿江行走。
但我喜欢,一个人,在江边,独坐,漫步,胡思,遐想,悠游于山水之间,或看大江东去,或听渔歌唱晚。或背靠杉树,与鸟结友,沿着树尖生长的方向,仰望星空,静观流变。
在我的认知里,在中国版图,最抒情的一条河流,要算清水江。绿波荡漾的清水江,是一条母亲河,也是一条黄金水道。
清江两岸,气候湿润,土壤肥沃,非常适宜林木生长。
天生带着雨种的清水江,繁衍了中国林业的别样恋史。
“旧闻天下山,半在黔中青”。特别是清水江流域,更是森林富集之地,尤其盛产杉木。清代爱必达著《黔南识略·黎平府》记载:自清江以下二百里,两岸翼云承日,无隙土,无漏荫,栋梁杗桷之材靡不备具。寥寥数语,足见当年清水江两岸林木之高大茂密。据统计,清水江流域境内植被共分为8种主要类型:杉木林、马尾松林、杉木马尾松混交林、竹林、油茶林、常绿落叶阔叶林、灌木林以及草坡,树种资源现有70余科300多种,其中以杉木分布最广、最集中。
杉树,也称杉木,有“万能之木”之美誉。其木一茎独上,通直高大;其材肌理细密,质轻柔韧,耐腐防蛀,便于工艺制作,用途广泛,是建房、架桥、造船和打制家具的上等材料。锦屏晚清苗族作家、学者龙绍讷在其名篇《〈杉君子传〉序》中把杉树称作“杉君子”,并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夫所谓其性直、其品端、其节坚、其材美者,莫杉若也。”
清水江畔,是一座森林王国,也是一座生态王国。王国里,针叶林,阔叶林,灌木林,混交林,和谐共生,莽莽苍苍,遮天蔽日。王国里,画眉亮嗓,锦鸡起舞,白鹭纷飞,虫蛇出没,猴攀羊跃,兔走狸奔,蝶戏蜂逐……
森林里,时光是向上生长的。但倒下来的杉树,又总把人们的视线,拉回到风起云涌旌旗猎猎的大明王朝。
明洪武三十年(1397),明军进剿锦屏婆洞侗民林宽义军,朝廷始发现清水江茂密而优质的木材资源,流域内优质杉木及樟、楠大木开始作为皇宫修建征用的“皇木”伐运中原,草莽出身的杉树、樟树和楠木,一夜之间身价百倍。此后,剑河、锦屏、天柱等地的一根根“皇木”从山上被伐运下河,扎成一排排木排,浩浩荡荡,沿着清水江顺流而下,经沅江入洞庭湖,进长江转大运河,一直流放至北京都城。黔地产好木的消息,随所放木排沿着清水江顺流而下,传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揭开了清水江流域“木材时代”的序幕,并由此孕育了清水江流域多姿多彩的千年木商文化。
从明至清,朝廷在清水江沿县开设“木市”,广征“皇木”“民木商”也大量涌入,木材贸易空前繁荣,原本偏僻的西南山区,呈现出一片繁荣兴旺之盛况。后来,学界把清水江流域木材贸易最为鼎盛的清代至20世纪末这一时期,称为清水江的“木材时代”。
两岸青山相对出,一江木排向东流。这是清水江的“木材时代”最为美丽动人的画卷。
木材的东流,换来了文化的西渐。一排排木排顺江东流,流走的是木材,换来的是人才。这在过程中,清水江一带的人们认识到文化教育的重要性,纷纷以林木收入延师设馆、筹资建校,从此人文蔚起。特别是清代以后,由于木商经济的繁荣及文化教育的兴起,清水江流域更是产生了一大批优秀人才。如麻江的夏同龢,乃清代也是中国最后一任殿试状元;天柱的王天培,为著名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军长;锦屏的龙大道,为早期中共党员、工人运动的杰出领袖和著名的上海龙华二十四烈士之一;锦屏的龙云,为红军长征开路先锋红六军团十八师师长,等等。这些文化名流或革命英雄,大多是木商家庭出身,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长大后沿清水江而下,走出乡关,历经磨炼,最终成长为清水江畔的栋梁之才和历史文化名人。
木材贸易的兴起,催生了人工植树造林。境内林农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经过世代相传和不断完善,逐渐形成了从采种、育苗、炼山、栽种、抚育、管护到采伐运输等系列过程的一整套科学的林业生产技术和操作规程,日渐形成了完备的造林种管技术,成为清水江畔山区人民“靠山养山、靠山吃山”的法宝。到了清代雍正、乾隆时期,木材贸易、人工造林已成了清水江畔人们赖以生存、社会赖以发展的强大支柱产业。
在清水江畔,有一句俗语叫“砍不完的树,杀不完的猪”。因为猪杀了又养,所以永远杀不完。同样,杉树砍了又栽,也永远砍不完。栽树砍树、砍树栽树……杉树就这样,在清水江畔苗侗山民的星光岁月里,一代代生死轮回。不断轮回栽植采伐的生态王国杉树林,成了清水江畔山区人民的绿色银行。
乾隆年间,清水江流域的林农就掌握了科学的育苗方法,人工培育杉木技术已达较高水平。当时培育的杉树,一般要长到二十五年左右才能成材。到民国时期,大多数林农已掌握了速生丰产林的植造技术,有了“十八年杉”和“十二年杉”。民国二十九年(1940),锦屏县平翁村村民龙承禄等六户人家在一个山冲联营栽植一片杉林,到1957年,才十八年时间,有树最大胸径33厘米、树高22米。1958年,这片杉林被树立为锦屏“十八年杉”(简称“十八杉”)的样板,时任村支书龙坤求还因此到北京参加有关林业大会,受到周恩来、董必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自此,“十八杉”一朝成名,被誉为“杉乡明珠”。
此后,平翁和周边的侗族村寨,还因“十八杉”而逐渐形成了一个习俗,即:谁家生了女儿,女儿的父母亲就要去栽一片杉树林,等女儿长到十八岁可以出嫁了,这片杉树林也成材可伐了。这时,父母亲就会砍掉这片杉树林,一部分用来出售,所得用于购买衣服、银饰、棉被等;一部分用来打制衣柜、桌凳、水桶、马桶等家具,作为女儿的嫁妆。也因此,父母亲为女儿所栽的这片杉树,还有了个美称,叫“女儿杉”或“姑娘杉”(侗话叫“美腊月”),所栽的杉树林叫“姑娘林”(侗话叫“哒腊月”)。
在人工造林的过程中,也许是“望树成材”太过心切吧,人们在成功培育出“十八年杉”和“十二年杉”后,又更进一步成功培育出了成长更快的“八年杉”。1950年,锦屏县三江镇龙埂村村民陆宗吉仅用8年时间就栽培出了胸径达22厘米、树高达11米的“八年杉”,创造了全国杉树快速生长的最高纪录和杉木人工造林栽培史上的奇迹。
聪明的林农,不仅会植树造林,还会在林下,套种高粱、小米、玉米和蔬菜,他们管这叫“林粮间作”。所谓林粮间作,即是在造林后抚育管护的头两三年,在林下套种玉米、小米、高粱、蔬菜等粮食作物,在给作物薅草的同时,也给树苗松土除草,一举两得。
正是这种“林粮间作”的种植智慧,让清水江畔守着“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山民们,在那些缺粮的年代,让肠胃得以保持温暖,度过了一个个灾荒饥年,战胜了一次次饥饿威胁。
十八年杉和八年杉的培育成功,还有“林粮间作”的生产方式,是清水江畔林农生产劳动智慧的结晶,也是一种高水准的生态文明的体现。习近平总书记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的,守好青山就得金山。清水江畔林区人民的这些生产劳动智慧,发展到今天,进一步形成了林上养蜂、林中种植中药材、林下养鸡养鹅、林内发展森林康养和休闲旅游、林外实施林产品加工的别具林区生态特色的“五林经济”发展模式,形成了能为林区人民增收致富的绿色产业。有经济学人到山区考察后,认为“五林经济”是一种自然生态与人类生态高度统一的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经济,它是一个经济系统,也是一个生态系统。如今,清水江畔的山区人民,每天都在分享着这片绿水青山的“生态红利”;绿水青山,已成了山区人民的“绿色提款机”。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的,那些看得远的前人,总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栽下一片绿荫。栽下一片绿荫,鸟就有家了,山就不冷了,水就不浑了。
说到植树造林,人们就会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有着“杉木王”之称的全国劳动模范——王佑求。
世间百态,各有所爱。这世间,有人爱种田,有人爱种菜,有人爱种花,而王佑求,独爱栽树。栽树栽成瘾的王佑求,是锦屏县魁胆村土生土长的农民。王佑求和他的树友们,把绿色的希望,栽了一岭又一岭;把生活的梦想,栽了一坡又一坡。他们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是魁胆拉西坡林场。是他们,在拉西坡,让每棵树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各就各位,长大成材。一生只爱栽树的王佑求,成了全国劳动模范。土得掉渣的土圪塔一样的王佑求,和他手下的九个树友,在有生之年,被国家林业部荣封为“十大杉木王”。王佑求和他手下的树友们,栽树都能栽成王,可谓因栽树而功德圆满之人。
2007年,人工造林习俗被列为贵州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类代表作名录。2019年,贵州锦屏杉木传统种植与管理系统入选“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
在人工造林的过程中,在汉族文化和封建商品经济的影响下,还产生了大量的山林权属买卖和佃山造林等方面的契约文书和碑刻,后来成为贵州文化品牌、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锦屏文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自明代伊始,500年来,在清水江畔,因人工造林产生的林业契约和以林业契约为核心要件的“锦屏文书”,已成为保持山常青水常绿和自然资源永续利用的生态密码,这个生态密码的精髓要义,乃“重生态,重法治,讲诚信,讲和谐”。
以林业契约为核心要件的“锦屏文书”,学界又称为“清水江文书”,它是深藏在大山里的瑰宝,是清水江畔各族人民生存智慧和生态智慧的结晶。学界普遍认为,“锦屏文书”是对人类文化和生态文明的独特的记录,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价值,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人类重要的文化遗产。它不仅在历史上起到维系社会良性发展的作用,时至今日,在调解家族、村寨之间的山林物权纠纷时,仍具有部分物权法律证据的功能。在2008年第十六届世界档案大会上,“锦屏文书”被与会学者认为是“世界混农林活动的活态记忆库”“在生态保护上树立了一个世界性的典范”,乃“中国诚信精神、世界生态典范”,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2018年7月,时任贵州省政府省长谌贻琴在第十三届贵州旅游大会上这样介绍锦屏文书:“锦屏文书字里行间,体现了诚信为本的东方契约精神”。言语之间,饱含赞誉之情。
为保护和研究利用“锦屏文书”这一珍贵的文化宝贝,在国家和省州的支持下,锦屏县在县城清水江与小江交汇的“犁头嘴”老码头地段,建造了一座鼓楼造型的九层高楼“文书楼”。如今,饱蘸文墨的“文书楼”已成为锦屏的地标建筑,是当地文化的象征。
后来,我有幸到设在锦屏“文书楼”里的“锦屏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工作过一段日子,有了经常翻阅一些“锦屏文书”的机会。每翻阅一次“锦屏文书”,清水江上波澜壮阔的木材流动的自然历史画卷,沉睡在文书里的苗侗山民的社会生活画卷,又一卷卷,一帧帧,一幕幕,在我的面前,铺展开来。
工作之余,走出文书楼,漫步清水江畔,目光所及,除了奔流不息的江水,远近皆是堆青叠翠的崇山峻岭,一派杉乡林海的无限风光。置身于这片绿色燃烧的森林王国和生态王国,过往的时光,又一片片,一页页,划过眼前。想想,那些过往的年代,当我们全家饿得直不起腰时,是一棵树默默倒下,让我们重新站直;想想,那些渐行渐远的中学时代,当我为一块学费在门外徘徊不定时,是一棵树默默倒下,让我重新跨进校门;想想,那些寒风刺骨的冬天,当全家人只能在一间破房子里相依相偎时,是一棵又一棵的树默默倒下,为我们营造温暖的家。想想这些,心中就有了栽树的冲动,因为这辈子,不知亏欠这片土地,多少棵树。当我抬头看天,天对我说,栽树吧,栽树我就下雨;当我低头看地,地对我说,栽树吧,栽树春天就会回来。由此,我又虚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带着孩子,把一棵树栽在春天里,然后,看着孩子,像树一样生长,看着孩子,天天与树比高,我的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甜蜜。
后来,我把上面的这些思忆及虚想,写成了一首诗,叫《生命之树》。再后来,还是有感于斯,又写了一首诗,叫《愿做一棵树》,开头的两节,是这样写的: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做一棵树,在林区生长/一年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做一棵树,放直腰杆,挺天立地/只为,给流浪的鸟,安个家。
如果说,“锦屏文书”是清水江畔山常青水常绿和自然资源永续利用的生态密码,那么,愿做一棵树,算不算是心常宽体常健和快乐源泉永不枯竭的幸福密码呢?
若是,则心释然。因为,不开心,不健康,不快乐的根由,皆因心有千千结。一旦有了开结的密码,伴随而来的,便是快乐驾到,幸福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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